少东家十三岁时,江无浪就离了清河,顺着悬剑发来的消息,去南唐调查梦傀重现一事。
王清将军之死,真相未明,他必然不会真的放弃。在给少东家梳好头发后,江晏像往常一样和孩子说,乖乖在神仙渡呆着,老老实实等他回去,等他回来,就给少东家带好吃的烧鸽子。
少东家不要烧鸽子,他只想要江晏。如他幼时一样撒泼无果,江晏一言不发的于天还未亮时离开,留下少东家在不羡仙日复一日等着。
这一走就是三年,等三年后江晏回到清河,提前拿了镇冠珏,不想孩子跟着他惹上江湖事,只是随手打晕少东家后便离开了。谁想绣金楼还是来到不羡仙,像疯狗一样嗅到血腥味就狂吠不止,一把火将不羡仙烧了个干净,烈火染红了漆黑的夜幕,成了少东家此后的梦魇。
或许因为这样,来到开封后成为众人口中的少侠,少东家仍没放弃,想尝试被火烧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。
他死不了,不管是拿剑插入自己的心脏,还是拿刀划开自己的脖子,血确实流出来了,痛也确实让他嚎个不停。
随着在和绣金楼杀来杀去,和无忧帮砍来砍去,和江湖人斗智斗勇的过程中,死亡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时停错觉。
杀人总有失手的时候,少东家在初入江湖时经常失手,尝尝打着打着,脖子一凉,眼睛一闭,驾鹤西去。
然后鹤飞着飞着,转了个弯回来。
再眼睛一睁,杀了个回马枪,把对面打的措不及防,这招百试百灵,谁会想去防备一具尸体呢?
所以少东家常常“装死”,先卖一个破绽,让对面把自己弄死,然后乘着对面纳闷“这传闻里的少侠怎么这么菜”的时候,再来个诈尸,吓得对面刀都拿不稳,无名剑和切西瓜一样唰唰刷将战斗结束,末了补一句:“到底谁菜啊。”
这次,他拿着赵光义答应好给他找来的江无浪下落线索,一人闯入了绣金楼在开封城外藏匿的据点。
毫无疑问,这一批和去清河的那一批不一样,两批人研究的都不是一个方向。少东家无语,到底是赵光义被坑了,还是他被赵光义坑了。
赵光义应该不至于坑他,少东家想,虽然赵二经常坑他,但…应该不至于坑他。
少东家看着熟悉的朝生幕落花,嘴角抽搐了一下,看绣金楼的人举着火把在他身边警戒,停了半响,忍了一下,发现忍不了的火咆哮起来,被赵光义指挥着干这儿干那儿的憋屈,让他恼道:“受不了了,你又框我是吧!”
绣金楼人面面相觑,眼神彼此询问:谁又框他了?
另一个摇头:不知道啊?
少东家红温,他唰一下,无名剑出,身随剑动,怒喝:“闭嘴吧你们!”
有了怒气加持,飞速杀光这些人,少东家身上也挂了不少伤痕,整个人都不能再蹦蹦跳跳了。
但是,少东家有些后悔地想,他抬头一看,据点洞穴里密密麻麻互相缠绕的蓝花,眼前一黑又一黑。
早知道留几个喽喽了,这得清理到猴年马月,他想,干脆一把火烧了。
少东家将火把仍到绣金楼据点构架的木梁上,火势不出几息,瞬间蔓延,烈焰狰狞地往少东家衣服上咬,浓浓黑烟从据点洞穴里飘出。
火焰炸裂的声音,少东家艰难地喘气声,还有绣金卫尸体滋滋的声音。
没有哭喊声的烈火算地狱吗?
少东家想,应该是不算的,他笑起来,不顾皮肉一点点地剥落始终呆在火里,人油炙烤着血肉,像炭火上烤的鱼,带着焦味与腥味。
反正也没有人了,少东家想,也没有人会看见他这狼狈的样子,痛苦的样子,悔恨的样子。
他躺在地上,任由身体抽搐着,再也不压抑自己痛苦的呻吟,呜呜地惨嚎起来。
无法控制的泪水流出,他只是放空着注视一切,直到高温烧烂他的双眼,黑烟捂住他的口鼻,哭泣与嘶鸣变成微弱地干咳、呕吐。
他不是没有遇到比这更凶狠的地穴据点,但那时他还是不羡仙到处钻的少东家,有等着他的人,所以爱能让人毫不犹豫奋起求生。
那恨呢?少东家想,他恨之前为什么让他尝过爱怜,恨让他忍不住怨怼,让他愤怒,让他失去求生欲,只想被这白昼地狱焚尽。
“咳…咳…”
可他恨不了任何人,家国大义,亦或者其他他不懂得的,都比他重要。少东家想,他所视为最重要的人,他所孤身追求的,都将他抛弃了。
江无浪明明在他小时候说过,你比什么都重要。
不重要了,早就不重要了,他想,不然为什么这么痛江无浪都没有来?
少东家握住手,皮子像雪花一片片剥落下,他明明想笑,在悲伤时他总是想笑,哪怕灵魂都在哭了他还是想笑,于是少东家笑着笑着又哭咽起来:“呜……”
死亡,魂不知道又驾鹤了多少里,兜兜转转停下,被一个陌生人摸着头发,那人说:“哎?这娃从哪来滴?咋长这么面熟嗷?”
那人把少东家拍了拍,喊:“醒一醒……师兄你来看看捏?”
——————
将军祠下,百草野南的竹林小屋又亮起灯了,昏暗烛火在关紧的窗上幽幽映出一个男人的剪影。随手扎的长发垂在颈后,桌子上放着一碗酒,江晏喝了半碗,出神地看着桌子上起毛边的红飞鱼风筝。
平日里他不会摸这只红飞鱼,这款常见的,通常在喜庆日子里被人牵着高高飞在天上,他也学着寻常人家送给自己养子的红飞鱼。
但每逢他醉酒,就会翻出这只被他藏起来的风筝,睹物思人。
少东家已死一年半。
江晏的手带着茧子,握住无名剑的剑柄,将剑刺入过许多人的脖子与心窝,也抱着一个小孩骑在马背上,用力抓着缰绳在围剿下逃出生天。
他的手也牵过幼小的少东家,从神仙渡一路往竹林走,孩子还没他腰高,江晏的一步要小少东家两步才能追上,江晏就放慢脚步等他。
而小少东家总是会跌倒,擦得身上全是细小伤口,那时将孩子看得比命重的江晏心疼到不行。
别人说,小孩子摔摔就会走路了,但江晏想,摔又不是必须的。
于是就江无浪家的孩子不一样,小时候走路,每次要摔倒,他的养父便把他接住,再稳稳放好,被爱喂养出了一副什么都不怕,什么都有人兜底的底气。
江晏想,那时他视孩子比生命更重,过去是,现在是,将来也是。
…可是没有将来了、可是没有将来了。
江晏伸手继续去触摸红飞鱼。与思念一起闷在他喉间多时的悔恨,不能被酒化开,于是在江晏的醉意里,那些毛燥的纸边,像小少东家稚嫩的脸颊,温软的手心,再次被江晏握住。
也只有在不清醒的情况下,他才能看见那个扑着蝴蝶的小少东家,将头乖顺地放在江晏手心里,眨着水汪的眼睛,对他说:“浪浪叔,你今日就别走了嘛。”
“……小宝。”
江晏呢喃一声,手心无意识一合拢,那幻想里的孩童就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,手中攥紧的是十六岁的少东家。本该明艳的双眼里,如今含着数不清纠缠在一起的怨怼,眉毛因死时疼痛紧皱着,而嘴唇又是微微张开扬起来笑着,血就从他的口中渐渐流下来,滴答滴答,顺着白皙的下巴滑落到江晏手背上。
少东家面容扭曲,又笑起来喊:“江晏……”
可惜少东家没有机会对着江晏喊过这个名字,江晏闭上眼,眼前的幻想重重叠叠,又成了手里那只风筝。
此夜生辰,醉生梦死,江晏趴在桌子上,脸深深埋在臂弯里,手中还抓着风筝一角。
活人醉得不省人事,死人倒是还在梦里乐得自在。
“呼——”
一阵鬼风吹来,江晏点的蜡烛几乎都被吹灭,只留了他桌子上的一截红色细长的烛。
江晏迷迷糊糊转过头,窗户不知道合适被扣出一个黑黢黢的小洞。
他醉得不清醒,踉跄着走到窗户边,伸手去捂住那个洞,想着明天给重新拿竹纸糊一下。
可窗外没有能吹灭蜡烛的大风,他听声,只有竹叶摩挲的声音,那是很小,很微弱的风,不可能将窗户捅出个小洞。
江晏睫毛抖了抖,他低下眼睛,带着酒意凑过去,湿热的呼吸打在窗棂上,眼睛对准那个黑漆漆的小洞。
月光总是撒在竹林小屋的院前,也会撒在竹叶上,反光是像奢贵的翡翠,可现在江晏什么也看不清。
又是“呼——”得一声。
那个小洞突然“眨了一下眼”。
江晏猛地将窗户推开,风骤然从屋子里往外吹。
桌子上的烛摇摇晃晃,似乎马上就要熄灭,使其晦明变化,鬼灯一线,那鬼藏在窗户的墙下,抬头与江晏对视。
江晏颤抖着去剥开那鬼脸上散乱的长发,少年人的脸庞露出,在幽黄的烛火下,像一团密集簇拥的白色燕巢花。
少东家弱弱挥手:“嗨江叔,好久不见,我给你带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。”
少东家咽了一口唾沫,如果鬼还有唾沫这种东西的话,总之,他没见过这样的江晏,以至于他故作心虚装柔软,讨好的笑刹那间终止了,鬼特有的黑乎乎眼珠子牢牢看着江晏。
“江晏,”少东家定定开口,又笑着伸手去摸江晏的眼角:“……你哭了。”
眼泪从江晏的眼角流下,打湿他的睫毛,一簇一簇,像什么紧密的湿润苔藓,眼尾的艳红则像开着的花。
江晏低低应声,他醉了,于是拿脸去蹭了一下少东家的指尖。
很乖,好乖,少东家想。
冰冷的魂体触碰到活人柔软的脸,江晏眸子里浮动着水光,他反手轻轻握住少东家的手,将他从窗外拉了进来,顺着力就躺在了竹林小屋的竹席上。
少东家撑着地板,直勾勾盯着江晏,忍着想啃食江晏血肉的食欲,艰难放空脑子,随口问:“江叔,你要先听哪个消息?”
江晏没有管他的话,只是从下而上望着少东家,十六岁的脸庞未发生一丝变化,他似乎并未知道这一年间他的死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扰。
少东家不知道,他也不在乎,毕竟死时那把火确实是他自己放的,不逃生也是他自己的选择,谁知道自己会有天玩脱,魂还真飞到鬼门溜了个圈。
见江晏没什么话要说,少东家就自己开口:“你是不是特别想我啊?”
少东家笑起来,有些恶劣地凑过去亲了一下江晏的脸,接着往他脸上狠狠咬上一口,离开时江晏的脸上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牙印。
江晏被尖牙刺痛,只是颤抖一瞬,他反手拉着少东家往下按,和冷风一样的呼吸灌进江晏脖子也不在意。
江晏抱得很用力,似乎要把人捏碎的力道,少东家没惯着他,郁气绕着眉间,用力推开了江晏。
他想,如果他不能复活不能从亡人堆里爬回来,这副模样江晏又要做给谁看。
他捏着江晏的下巴问:“江晏,我死之后的尸体呢?你不会还真把我扔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洞里吧?”
少东家看着身下的人闭上了眼,薄薄的一层眼皮似乎随手就能撕裂。
他摇了摇江晏,说:“江叔?浪叔?江无浪!”
怎么喊,江晏都没半点反应,少东家无能狂怒起来,一窝子气没处撒,抓起江晏的手,就要真真切切咬上一口。
然而少东家牙齿并未咬下去,就被他爹拧着后颈皮提了起来:“你这崽子,他都这样了你咋还要咬人呢?”
少东家只能悻悻收回牙,对着来鬼说:“爹你怎么跑出来了,不是说好要给江叔一个惊喜吗?”
王清冷笑一声,用弹了少东家的脑袋:“我再不出来,江晏的手指就要被你咬断了。”
又是一缕烟飘来,刹那间一位天泉门派打扮的人凑到江晏身边,江晏是躺在地上的,那人就蹲下来,拿手去戳弄,乐呵呵说:“哎,长这么大了嗷。”
江远有些慈爱地看着江晏,也有些新奇,在他的记忆中,江晏还是那个吵得不行,豆芽大点的小崽,和现在脸上带着深浅疤痕,被军旅与江湖磨练过的人完全不一样。
“嘬嘬嘬……”
王清肘了一下江远,说:“你干哈呢?”
江远被肘了也不生气,好声好气解释:“这不很久没看见过娃了,也不知道怎么喊……”
少东家仍是含着气,扑上去捏江晏的脸,大喊:“江叔!”
江晏没动静,江远倒下意识应了一声。无他,辈分实在是乱得没边,少东家喊了王清一年的爹,江远自然被他喊叔,可江无浪小时候让少东家脆脆地喊江叔,江晏被少东家视为养父,那么问题来了,到底他们的辈分要怎么算……
总之乱成一团趁热喝了吧。
这边鸡飞狗跳,江晏终于在醉里睁开了眼。
少东家,王清,还有他早就死了的爹眼巴巴凑上来,江晏的酒一下醒了大半,他疑惑地闭上眼,然后又睁开。
重复几次后,被少东家郁郁地扯着眼皮子,咬牙切齿地逼问:“怎么?这个好消息,浪浪叔你不喜欢么?”
江晏默然,又艰涩地开口:“……是幻象?”
少东家又在他右边侧脸咬了一个对称的牙印,说:“是鬼。”
……真是荒谬。
江晏想,都说生辰日应拈花蘸水,长寿祈福,怎么偏偏轮到他撞鬼。
可再怎么荒谬,再怎么不真实,江晏仍是回答了少东家之前问的问题,他的声音很低,应该说,他的声音一直很低,从见面开始,他就没发出过什么大的动静,被咬痛了也只是颤抖。
“没有将你丢下,”江晏转过头,侧在一边说:“你的……在屋子的后边。”
说尸体不太对,说骨灰也不太对。
烧焦之后只剩下一堆黑漆漆,黏在一起的焦炭,和融化的衣服一起,蚕丝被烧后一捻就碎,皮肉则是若干枯的树痕,动一下就扯着黑丝。
开封的故友飞信告知他,等江晏真赶到那里时,已经过了数十天。一把大雨倒灌后,剩下一点熏黑的骨头,和开封府尹占据其在开封城内留下的衣物。
多么惨烈啊,少东家笑起来,他当然知道人烧焦后是什么样,他也无比高兴江晏与他一样有了对烈火的憎恨与畏惧。
少东家一脸恶意,贴在他耳边准备再说些什么,江晏静默着纵容,也想听少东家能对他说出怎样恶毒的怨恨。
而某只打算作恶的死鬼又被王清一拳打断,抱着脑袋嚎了一声,眼神清澈了。
“嗷!爹,我错了。”少东家认错之迅速,让王清刚准备呵斥的话憋了回去。
“别管他,新死鬼怨气大点很正常。”王清掀开少东家,把江晏从地板上拉起来坐着,拍了拍他被揉皱巴巴的衣服,安慰道:“没关系,都过去了。”
“义父……父亲。”
江远更乐呵,没想到江晏还能记住他这个早死的爹,便跟着安慰:“嗯呢,没事儿,多大滴人了,往前看。”
这安慰似乎,着实有些干瘪,但对于鬼来说确实如此,死后在乎的执念随着过去与未来慢慢变淡,比如燕北盟所在意的燕云十六州,如今在鬼能预感未来的能力下,遗憾也逐渐消散。
梅花的香气随着王清的动作压住了少东家带来的木炭味,让在场唯一的一个活人变得安心不少。
少东家便吵吵地说:“江叔,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这个好消息呢?”
江晏不知怎么开口,把目光求助于自己的父亲与义父身上。
王清和江远瞬间扭过头,看这儿看那儿的,就是不看江晏。
孽缘,孽缘。少东家在这鬼混的一年里,用他学来的话术,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地造谣,终于把他们洗脑接受了,江晏一直在拿他当童养媳养的事实,养大后不管不顾生死不论,放任他一人孤苦伶仃死去,说的好不凄惨,去外面当话本传都是一等一的长恨虐恋。
但王清深知自己什么德行,推测自己的崽可能也没说实话,本想再问几句揭穿他的不轨之心,但看少东家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,又是喊爹又是喊叔的,眼睛一闭就纵容了。
现在,少东家也如此扯着笑,凑到江晏耳朵边上悄悄说:“我可是废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带出来哦。”
哪怕少东家这么直勾勾等着江晏的回答,他似乎也不愿开口,偏着头不去看少东家。
气氛一时间凝固住了,挂在嘴角的笑要落不落的,一时间屋里挂起阴风来,少东家吊着声音请两位老父亲先回鬼门去。
呼”的一声,最后那根蜡烛也熄灭了,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。
“为什么不和我说话?”少东家问,他面无表情,收回吊儿郎当的坐姿,端端正正坐在江晏对面,似是不解,又像怨恨:“我是鬼这件事很难接受吗?可这又不全是我的错。”
他的骨缝咔咔咔地响起来,像是气到漏风,他控诉:“我还魂,就这么让你不愿相信吗?”
少东家看见江晏的眼睛,湿漉漉的看着自己。
他不明白,江晏为什么像隔着雾一样看他,他不明白,江晏为什么明明落泪,却又不理他。
他想要拿牙把江晏的喉咙咬出一个洞来,亦或者点燃一把火将他也烧个干净。
怨恨、怨恨,像发霉菌丝一样缠在他的肺里,咳出来都是想将人弄死的痨气。
只是江晏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少东家的头,他明明是安抚的那个人,却让人觉得他更可怜:“太多次了,我看见你太多次死去时的幻象,到底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。”
“在火里烧的你,在火里哭的你,抱歉,路太远了,那场雨太大了,我甚至没有见到你的全部尸骨。”
江晏不知道该不该后悔,他想,若是回来找一眼少东家,也许都不会是这个结局。他不知道该不该后悔,他又想,如果再来一次,南唐的阴谋,江湖的腥风,总该会将他诱着离开。
世界上没有后悔的可能,他也不曾后悔,只是迷茫罢了,守着少东家的几块残骨于百草野度过余生似乎是他唯一的归处。
寒香寻倒是与他见过几次,那几次都只是为了少东家的身后事,过往的仇、真相,他会去找,只是这次再也不会丢下少东家而已。
少东家的身形在他这个长醉人眼里,总是迷迷糊糊,如同晃晃的烟,他每当夜深人静时,一个人睡在竹林小屋里,就会幻听到幼时少东家“哒哒哒”的脚步声。
“我见过你太多次了,我每次都希望你能回魂找我,冷漠也好,哭诉也好,怨恨也好,”江晏把手贴向少东家的眉心:“……总归是讨厌江叔的,嗯?这次我没想到你这次会对我笑起来。”
“是不是因为今天生辰,所以高兴了些?”
少东家看见江晏的眉眼低垂,耷拉着透出悲伤的味道,他就凑过去舔一下,像小狗一样湿漉漉,有些凉。
他想:你也有今天,你也有追着我跑的今天。
不免得意起来,少东家故意火上浇油:“江叔,那你有没有听见我一直在喊你,让你不要走?你一直以为我只是被烧死对不对?”
少东家拿手指在江晏的唇边轻摩,他带着笑意,看江晏听到这句话时抿嘴更细密地颤抖。
“你其实知道我很难死对不对?所以你就把我往江湖里一放,像放什么乌龟啊,鸟雀一样。”
少东家说:“那你有没有去打听我在开封孤身一人的过去?你知不知道我被捅死多少次?只是你也在赌,但你和我都赌错了对不对?”
少东家扣住江晏的肩膀,仔细观察着他眼里的水光,似乎痛苦和他过去死亡时的绝望一起蔓延流向江晏的身上。
他在漫漫苦昼里将自己煎成肉碳,爱人则被他留下的残温熬成骨汤。
少东家拿开江晏试图捂住眼睛的手,他捧起江晏的头,放任那些郁恨萦绕着江晏,破碎的呜咽声不知从二人谁的身体里传出。
或许两人都有。
“你觉得我是幻象,你觉得我就不可能成为鬼,你觉得我不该缠着你?”少东家质问:“那你想让我真的一辈子躺在你亲手盖的土下吗?!”
他想:就该把江无浪立的那块碑拆了,好叫人无念无想,老老实实拿一生去追随自己这个“影子”。
他起身,头也不回往门口走,似乎气极了,再也不想回来。
而他手刚放在门上,连打开的机会都没有,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江晏拉着他一下扯回到床席上,连窗都被关了个严实。
许久未剪的头发垂到少东家的脖间,两人呼吸交融在一起,少东家无言往上看着江晏,听他在自己的耳边低求,不要走,不要走。
江晏紧紧扣着这具魂体,他去摸少东家的脉搏,那处真的非常寂静,于是他把手插入少东家的指缝,牢牢按着他。
少东家的黑色眼瞳看着江晏知道他要问:你该拿什么留住他?
……该用什么来挽留一节蜡烛、一阵鬼风?
用恨?用爱?用食欲还是用性?
于是一个带着血腥的吻落在少东家唇上,让他也跟着江晏一样地抖起来。恨怨可以喂养鬼的凝体,爱可以勾住这只鬼的心,用血液浇灌他,用交融钉死他。
这会不会太惊世骇俗?这会不会太急于求成?可江晏想,都不重要了,真真别离一年,思念快要把他逼疯,像全身空了个洞。
他想起寒香寻说,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,早是如此,早就如此。他明看少东家对他的追寻,他明看少东家于他的情翳。
江晏的舌被咬破,那些血顺着嘴角流出,有些则被鬼贪婪地吞入肚里。
少东家这次发自内心的笑了,喂养鬼需要的代价太大,足以让一个人扒皮抽筋,但是,谁让他也爱江晏呢?
他扭了扭手,江晏握着他的手腕,松开点力道,让少东家能把手伸到他面前。少东家馋得舔舔嘴唇,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,一点点。
江晏看他。
“每天都要给我一点点。”少东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贪欲,说:“等你给我的爱能有我流走的血液多,我就放过你。”
*
白天鬼是不会冒头的,但到了夜晚就吵闹得很,有时候是王清江远来,有时候就少东家一个来。
百草野的地盖着月霜,少东家拉着江晏去敲寒香寻的窗,被火烧后的不羡仙在一年间重建,那间阁楼燃着灯,隐隐露出寒香寻的红衣。
“嘘。”少东家把食指放在嘴边,示意江晏不要出声。
装神弄鬼一次没成功,就会心痒痒想作弄第二次,少东家心虚地想,寒姨应该会原谅他的吧。
于是一阵风,把那支起来的窗关上,又悄悄撕开了道口子。
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凑过去,转了个圈,刚准备眨眼吓吓人,看见寒香寻警觉地往窗边看来,袖口滑出一把暗镖,眼神一暗,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小洞毫不手软地扔过去。
“哎哎哎——”少东家后面的衣领子被江晏拎起,闪身至一侧。
“江无浪?”寒香寻愣了愣,她的目光向下,看见了他手里拎着的狗崽子。
少东家又是那副死样子,他挂着笑,狗迷日眼地打招呼:“好久不见啊寒姨哈哈哈你看这事儿闹得……”
话没说完,柔软的、梨花香香的怀抱将他裹住,热的泪落在少东家的耳朵上。
所有的招笑话或讨饶语在嘴边都不用说了,少东家的笑也渐渐落下来,他闭上眼,喊:“……寒姨。”
可是为什么呢?为什么一切的爱都要等到人死之后才涌现呢?是不得已,是无可奈何。
少东家想,果然他谁都怨恨不了,他忍不住啜泣,为他独熬的路。
寒香寻也在他小时这样抱过他呀,在高烧时,他一会儿喊热一会儿说冷,寒香寻就这样抱着他,拍他的背,说不哭,不哭,喝了药就好。
在死后,也是说人死就什么都没了的寒香寻,在不羡仙她亲手种的梨花树下,在她和少东家的屋子门口,也叮嘱江晏在竹林小屋门前撒下一碗白灰。
都说人死后七日,魂是会回家的。可他们知道太晚,头七过了,后面撒的灰也印不出脚印或者蝴蝶般痕迹了。
她叮嘱说不要清扫,外一呢?外一只是少东家回家太晚呢,就像以往喊他回家吃饭那样。
直到清河又一场雨,唰一下把灰冲走,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,连只大的虫子或是动物都没飞来看过。
寒香寻抱着他,应着:“我在呢。”
她说,我在呢,一直在留意着你呢。
装神弄鬼又双一次失败后,少东家一点也不难过,可以说是蹦蹦跳跳提着寒姨给的酒,欢天喜地把顺手捞来的某天泉好铁子褚清泉推过去。
江晏又牵着他回去,他回头看,寒香寻似乎被接二连三的惊喜或惊吓砸到失语。
他想,似乎每个人都活在独属于他们的苦昼里。
从竹林路上,细小的石子再也不会绊倒他了,那双手紧紧握住他。
远处的小屋子亮着光,王清江远常常来这里,死去多年鬼魂能再次重返人间的能力,就是少东家说的那个坏消息,他拿超出天理的复活奇能换了这个权柄。
是赚的,还赚大发了,少东家想,他看见一位温婉的女子推开门,长长的发柔顺地拿簪子盘着,她温柔的目光投过来,笑着,张开怀抱,蹲下来等着他们。
江晏小时被王清抱回来,将军夫人给糊得像花猫的孩子擦脸,她也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,也像江晏的母亲,等着自己的孩子跑来。
又一位眼睛圆圆的女性走出来,江晏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,那张脸在江晏的记忆里都迷糊了。
“母亲……”江晏无意识喊出。
少东家提着酒坛子,高声“噢咦”了一下,就看见自家爹推开窗户,装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。
“再不来就到你兄长歇息的时候了。”
少东家提着离人醉,拌嘴:“就拖延就拖延!”
他松开牵江晏的手,结果江晏握得太紧,没抽出来,于是少东家看了一眼江晏,忽得发力拉住他往前跑去。
“娘亲,我来了———”
少东家欢腾地跑过去,那含着怨的眉眼此时已风光霁月,安白长清。
模糊的、裂开的、被烧焦的,童真的、灿烂的、含着笑的,江晏侧头去看少东家,此时他仿佛也和少东家在土地下面跑。
青天高,黄地厚,若是全部人都被后土掩埋,就不会有苦昼。
江晏本以为他会在此地狱里炖成白花花的骨汤,没想烧他的地火会主动收焰,苦昼短,怨憎浓,山地剥。